「刑務所之中」觀賞隨筆

規訓空間使得「空間」不再只是純然的空間,它擁有形塑的功能。首先反應的空間的設計上:這是由人們依據特定企圖與目的所設計出來的空間,它不但有具體層面的功能性、也能傳達極為抽象的複雜意圖。在台灣的電影場景中,總是把監獄模擬成陰森黑暗的想像,在此之中呈現對自身的絕望與臣服於暴力權力之下。陰鬱的天氣總是令人感到失去生氣,這或多或少影響(增加)北極圈內北歐國家的自殺率。若依照這個邏輯,暗無天日的監獄生活可謂更為折磨。密閉空間(可能只有一只氣窗及門)容易讓人喘不過氣、也讓人心生孤獨的恐懼。無區隔的便器產生惡臭,除了讓人容易身體虛弱外、更加強削弱精神狀態的效果。這顯然不是所有監獄的普遍設計原則,電影中的場景光亮許多,但光亮是否意味著被監視的過程、同樣帶著規訓的色彩?電影中除了牢房,另外還有工作場所。在這工作場所之中,每個犯罪人不但暴露自己在可視空間(一覽無遺的工作平台、以玻璃作牆的廁所)之中,同時也需要被看到才獲得存在的權力(如上廁所需要被管理者看、聽到且許可,方能離去。另一個例子為撿起橡皮擦)。光明與黑暗被視為對立的狀態,但它們在空間表現的效果皆為規訓所使用、甚至可搭配使用。這都表明規訓空間的具體、物質的特性,是規訓運作的重要機制之一。
在上述的具體層面之上,輔以人為管制加深規訓。同樣都是一條界線,在棒球場是界內/外球的判準,倘若是在工場之內的界線,只要超過一點點就有可能招致嚴苛的懲戒。同樣的東西被人們賦予、建構出不同的意義,尤其當它是個單方面決定的過程時,規訓遂由此展現:官方單向決定機制及其內容,與犯罪人共同在特定場域(監獄)中完成實踐與再現、一種規訓的完成。於是開始要求生活上每個細節、一的口令一個動作,讓犯罪人專注於這些要求之上而漸漸忽略其他事務:每天將棉被整理整齊、工作的數量要求、上廁所需要獲得許可等,在被剝奪的尊嚴之後獲得一絲絲成就感。喪失自由的犯罪人開始在剩餘的自由之中找尋樂趣、讓自己活得還有「人」的樣子,因為對他們而言:完整的人已經支離破碎,只能從僅有的碎片之中、拼湊出一個可能的輪廓。特別需要被指出的是:規訓並非只是一種負面、處罰的管理機制,它也可以是正面、拉攏犯罪人的作為,亦達到理想的效果。透過看電視與電影、吃零食、過年加菜等,促使自身成為「理想的範本」:他們會擔心失去這些僅有的享受(權力),督促自己符合理想的犯罪人在規訓空間應有的作為與態度(這與自由公民的狀況類似,惟犯罪人的限制多出許多)。在電影中甚至有人以符合範本而感到驕傲,這是規訓已經內化到骨子裡的表現,不過也有可能是表面地表演、不過後者就規訓而言亦有效果。這些監視的過程已經不只是由外部管理者進行,而是犯罪人自發的自我監視、也是規訓有效的特徵。
我覺得上述這些作為皆對犯罪人造成影響,畢竟這影響到在監獄的生活或是否可以申請假釋。對這些被褫奪公權的人來說,能獲得需求是最為重要的事:從馬斯洛(A.Maslow)的需求三角型中,最基本的就是生理與安全層面的需求。要擔心自己的行為是否在標準之內、否則會不得溫飽。他們已經被限制、無法取得更高層次的需求,只能奮力地追求有限的滿足。但假若以最基本的需求來形塑個體的行為,即便達到規訓的效果,卻可能沒有做到對人應有的尊重(跟帕夫洛夫(I.Pavlov)的古典制約實驗、教寵物沒什麼分別)。這也是為什麼這些機制得以在監獄實施的理由(犯罪人將權力交付)。
其中一個讓我印象深刻的片段是:主角花輪等一群人被發現共謀犯罪時,個別被關入緊閉室。這個緊閉室在出現之前,被描述得非常可怕。這顯示出訊息的不充份流通,容易造成過度誇張與以訛傳訛的情形。同時也提供管理者一個控制的管道:利用犯罪者之間的「語言」來創造他們心中的畏懼,效果遠比管理者明白告戒他們還來得好。所以當第一位老先生被關進去時,老先生本人亦被嚇傻、其他人也因為沒有後續消息而更誇張這些傳聞。當主角被關進去時,讓我非常好奇電影會如何表現這個「特別」的空間。
可能是先前獄房的呈現,緊閉室似乎不怎麼特別:設計原則與原先的房間沒有太大的差異,只是規模小許多、自我的空間小一點。也沒有特別恐怖的光明與黑暗統治。不過在這個房間沒有室友。但是並沒有因此不用工作,工作對於維持監獄的財政佔相當重要的角色。但這工作不再是過去那種半生產線的生產流程,在此也失去與他人互動的機會,工作內容只需一個人就能完成:摺藥袋。但令我最為衝擊的地方在於:主角為完成足夠的份量而感到成就感,甚至不惜憋尿、腿麻也需要完成。呼應前面的討論,這有可能是僅能爭取的成就感、肯定自身存在的方式之一。但這種情境卻與工廠生產線上的勞動者無異:一種投注高度注意力、卻無創造力的勞動,一再複雜的過程中更沒有靈光(Aura)可言。雖然這邊沒有分工,但是他依舊創造出一個個與他自身異化、疏離的產品。有著標準化的生產動作,要怎麼摺、怎麼壓才能有效率地製造出更多藥袋,同時內化的程度表現在「自主地」企圖技術升級以提升產量。那麼該說是監獄體系在剝削他,亦或生產線上的勞動者都已被規訓,可能兩者都說得通。是否規訓與標準化存在著某種關聯?在我初步的想像之中,規訓是藉由標準化的內容及要求內化到行動者,而行動者在規訓之後的行動則是追求標準化與統一化。違反規訓的原則時,則受到更壓迫的約束、以修正犯罪者行為。這些標準化內容便於傳達、管理者易於統治以及個體能吸收與再現。藉由這種標準化、鈍化反抗的想法,規訓的力量使個體理所當然地追求、成為「範本」。
由於房間只剩下一個人,此時與他人的互動形成有趣的畫面。與管理者的互動狀況沒什麼變,依舊是須向他報告一切。而室友們因為被區隔,只能透過門上的玻璃、偶爾瞧見他們過得不錯。在此出現的新角色是收藥袋的人:好了嗎?先生,成了少數互動的對象,並對他投射許多想像。知道他每天幾時會出現與收成品,彷彿是老朋友每天都來問候。到最後、主角妥協並接納這個緊閉空間帶給他的一切,這正是規訓的效果:一種發自內心的自我監督機制、且「享受」這些孤獨、勞動與限制,甚至不想離開這個房間。
透過上述種種機制、規訓犯罪人以矯治偏差個性與行為。這些機制有時看起來好笑、或是滑稽,但是也就因為它看起來是如此,更顯規訓的力道展現在相當深刻、細密之處。矯治作為監獄的重要功能之一,規訓是矯治的一種面向:首先要讓個體能順服地接受傳輸,傳輸的內容自然不是大問題。也因此可以看到除了監獄以外,看到學校、軍隊都帶有規訓的色彩:同樣的服儀、分解的身體動作、制式的命令等。即便它們(監獄、學校)所傳達的內容大不同,但我們瞭解規訓的過程其實相當類似、惟約束的力道有所不同,服從、符合「範本」才不會被刁難。除了「表面地服從」這回事值得再細究外,這些「範本」又意味著什麼?一種無差異、完全服從的狀態?一種絕對價值的判定標準、具體實踐?因為標準的立基點,使得其中存在著巨大的誤用風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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